第130章 鬼道有常而人道无常(第1页)
女子的身子遭到了极大的破坏,面部无法辨认,便是连躯干和手指都被啃噬过了,潮湿的地上不明液体发出腥臭的味道。 时雍屏息片刻,突然侧头望向她掉了一只鞋的脚。 脱去罗袜,她再次屏息,回头看赵胤。 泼墨一样的山洞中,两人借由火把的光线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旁边众人,身上的肌肤却是瞬间收紧,在他们传递的目光中像被针刺了头皮,阵阵发麻。 死者是怀宁公主吗 众人都等着时雍的回答。 甚至有人等得脊背都冒出了冷汗。 却只听得,她一声叹。 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像在为这个惨死的女子哀叹。 "生而微贱,死也微贱。" 一片死寂中,众人琢磨着这句话,仍然望着她。 时雍的眼却再次望向赵胤。 "公主玉足,不会这般粗糙吧" 女子的面部、手部、身子都几乎被毁损,可是两脚却是完好。上面有厚厚的茧,粗糙可见,脚跟还有一条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愈合却没有得到好的护理,留下了丑陋的痕迹、 公主身娇体贵,自是呵护得当,可时雍觉得还是应当让赵胤来确认,这到底是不是公主。 赵胤看一眼,平静地道:"先带下山。" 没有找到真正的证据之前,生死不能下定论。 他是个谨慎的人。时雍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起身走向赵云圳。 小家伙脸已经吓白了,在火烛的映照下,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恐,却在强装镇定。 "阿胤叔,我们快快下山,此处不可久留。" 对陌生的环境,孩子会比大人更为惧怕。 赵胤示意谢放派人去殓尸自己走到赵云圳的身边,把手伸向他。 "来。" 赵云圳怯怯地看着他,小手慢慢放上去"阿胤叔" "山洞这么深里面还没看过。" 赵云圳小脸一变看着他咬了咬下唇,显然有些不情愿。 "还要走吗" 赵胤面色平静,不容置疑地拉着他往前走。 "这一次臣牵着你走。下一次殿下便要学会自己走。" 他用了"臣"和"殿下"这样的称呼,语气也比寻常更为严肃,赵云圳年岁不大可也是打小在宫中跟着太傅学识知礼的人心知阿胤叔要告诉他的是什么。 然而小孩子在可以依靠的大人面前仍是小孩子。 "阿胤叔我是未来的天子是受天之命而来,太傅说我当六邪不侵……可我,还是很怕。" 赵胤示意朱九举火把,前头照路,声音平静低沉"怕什么" 赵云圳咬咬下唇不情不愿说得小声"怕……鬼。" 赵胤问:"鬼有什么可怕" 赵云圳答不上来下意识地回头寻找时雍。 见她牵着春秀走在后头,不高兴地皱了皱小眉头。 "人人都怕鬼,鬼长得丑。" "还有呢" "鬼没有影子没有下巴。" "嗯。然后呢" "鬼走路没有声音。宫里嬷嬷说,有些鬼没有脸,还会啃小孩儿的手指。" 赵胤沉吟许久,低头看说得头头是道的赵云圳。 "鬼道有常而人道无常。殿下记住,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人心有什么可怕的" "人心呐……" 一声叹息,跨过山洞,剩下的话,他终是没有出口。 小小的赵云圳还不懂得,比那山洞中尸体和传说中的鬼魂更可怕的是无常人心。 鬼有鬼道,而人,从来无道。 时雍听到了赵胤的叹息,心里随之一颤。 微妙的感觉掠过心间,莫名其妙就懂了他的意思。 在这一刻,他一定是既希望赵云圳懂,又希望他不要懂,不必跨越年轮挣扎,历沧海桑田去懂得这些寻常之理。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山洞的另一头,居然是一个巨大的乱葬窖。 里面白骨累累,横七竖八的尸骨交杂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时雍大概看了下:"这些尸骨有几十年历史了,看样子是死于战争。" 战争死亡的尸骨与寻常死亡是不同的,尸骨上的伤痕,还有现场的遗留之物,很容易可以辨认出来。 赵胤点头:"这里近卢龙塞,滦水。应当是当年卢龙塞一役阵亡的将士。" 时雍问:"后来可有人来处理过尸首" 她指了指那一堆尸骨,"这些尸体应当有被搬动的痕迹。" 没事搬尸做什么 众人都惊恐地看着她。 赵胤想了想,"先出去再说。" 众人在乱葬窖左侧发现了一条石阶,顺着石阶蜿蜒上去,推开一方石板,就见到了天光。 这个出口设计得极是隐秘,藏在一块石碑下方,肉眼几不可察。 外面下着小雨,从地底到人间,清新的空气让众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时雍帮赵云圳正了正帽子,又拍了拍身上的土,侧过头,就见赵胤和谢放等人静静立在那里,看着石碑不动。 "这石碑可有古怪" 时雍牵着赵云圳走到石碑正前方,月光和火把照着上面的碑面和挽联,她微微一怔。 只见石碑上写:"卢龙塞战役阵亡将士墓。" 挽联上书:"赴汤蹈火驰千里而卫家国,粉身碎骨遁万骑以砥社稷——洪泰二十五年,赵樽题。" 四周久久沉寂。 月光袅袅,滦水呜咽。 将士们注视着石碑,肃穆、安静,任由雨下。 好一会,赵胤朝赵云圳伸手。 "太子殿下,来。" 赵云圳走上去,"阿胤叔" 赵胤扳过他的小身子,让他正对着石碑,"行礼!" 在他背后,一百来号将士,一声不吭,齐齐将刀剑提起,双手抱柄弯腰致礼。 雨水淋湿了时雍的头发,从她的额头滴下来,落在脸上痒痒麻麻,她看着这群男着这群男子,没有动,也没有去擦拭。 内心里的疑惑却又更甚。 是何人,胆敢利用先帝为阵亡将士所立的石碑来掩饰洞中的罪恶 又为什么要丢下那些东西弃离 脚下突然一痒,她低头,看到大黑在她脚边蹲了下来。 不期然,又看到了大黑的伤,若有所悟。 是大黑的闯入破败了他们的计划 大黑叼走了鞋,他们想杀大黑,却让它跑了回来,迫不得已弃了老巢而去 那接下来,这些人会善罢甘休吗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凶杀案。 时雍隐隐觉得,这一切的恐怖、杀戮,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眼下的青山镇就像一口巨大的油锅,他们都在锅里,等着那一把大火将油烧开。 接下来,燕穆和乌婵还要在钱宅唱七天堂会。 时雍似乎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儿。 她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回去的路上始终没有说话。 翻山越岭,这般心不在焉极是容易擦刮,就在她走神的时候,一根不知从哪里斜弹出来的树丫径直拍向她的脸。 黑影一闪,时雍惊觉,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 那树枝韧性极强,重重拍在她的手背,又弹了回去。 手背上的疼痛让她皱起了眉头,伸手就想把那树丫给折了。 一只手伸过来,抢在她前面,一声脆响。 啪!树丫断了,雨露滴落下来,在她的头顶,脖子激起阵阵寒湿。 时雍皱眉不悦,"你做什么" 赵胤把树丫丢掉,一声不吭。 时雍抚了抚脑袋上的水渍,横他一眼,再抬步时那只手又伸过来。 横在她面前,挡住路上割人的藤条。 这一瞬,他眼睛十分严厉,时雍看一眼,"不用,我没事。" 赵胤眼睫动了动,"你不要祸害别人。" 在她身后,还有别的人,这种有刺的藤条能割破了衣服,割伤皮肤,若是她生生闯过去,带刺的藤条就会弹回来,打到身后的人身上,就像刚才她无辜挨枝丫打了一下似的。 而那枝丫,便是赵胤走过弹回来的。 刚才不提醒她,等她挨打了,却顾着别人。 时雍看一眼他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知道了。" 她小心走过去,没有再分神。 背后,谢放看到赵胤待她走过,慢慢放开那藤条,却在往下踏步的时候,扶了一下膝盖。 夜露潮湿,从山间走过,膝盖几乎湿透,便是他这样康健的膝盖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那赵胤的膝盖又当如何 谢放默默走近,想要扶他一把。 赵胤抬手,拒绝,平静地看他一眼,无波无澜地问:"递送的信函如何了" 谢放沉吟一下,"按规矩,庚六今夜会来。" 庚六便是平梁客栈那个赭衣人。 时雍回到裴府,推开门就见到站在黑暗里的高壮男子,吓了一跳。 "书房。"赵胤幽深的眼看她一眼,"早些睡。" 前一句是对庚六说的,后一句是对时雍说的。 时雍唔声,微笑着拉住他的手,"等你!" 赵胤脊背僵硬,回头望她。 "一个人睡,我怕。" 时雍低下头,回到裴府她就像换了人似的,十分敬业地扮演他的将军夫人,与山上那个沉着冷静看尸辨尸的冷漠女子截然不同。 赵胤看着她没有动,气氛莫名凝滞。 谢放挺直了腰背,脑袋一动不动,眼睛左斜一下,右斜一下,在庚六递来的目光询问中,装死。 赵胤缓缓攥了攥手指,"嗯"一声大步走向书房。 时雍抬抬眉,没有看到他脸上尴尬,稍稍遗憾。 手指上还有他的温度,冷。 ———— 锦衣卫的书信来往一向有自己的通道,可是,如今住在裴府这个人是昭毅将军裴赋。 "如大人所料,驿道那封公文,被截留启封了。" 赵胤眉宇冷漠,不见有半分意外,"如此甚好。可以发第二封了。" 书案上有备好的纸笔,谢放走到案边将砚台摆正,轻轻为他磨墨。 赵胤拂袖抬笔,略一思索,换成了左手下笔。 "大青山野物横行,极是凶险,冠予(裴赋的字)当竭尽全力驱兽。今在滦水河岸山中发现一具女尸,似为兽所侵,尚不确定是否为怀宁公主。" 信中悉数讲了青山、狼群和发现女尸的情况。 他在信末附言,"望朝廷尽快派熟知公主之人前来辨尸。" 左手执笔他也写得一手好字。 谢放看罢,脸上波澜不兴,轻轻抽走信纸,换上另一张。 赵胤摊开笔墨。 这一次,他换到了右手,用平素常用的字迹,又写了一张纸条。 "青山不青,滦水不澈。使者被杀,公主罹难,我大晏皇室之尊荣,岂可受辱于山贼匪患青山之危急,见者揪心。而今冠予受困于此,将少兵寡大为掣肘,望洪兴兄增调援兵,伺时而动,惩戒逆贼,以正宗社,造福百姓。事后冠予必上书朝廷为兄请功。光启二十二年八月十九,裴冠予敬上。" 写罢,他将第一封信交给谢放。 "走驿站,急送京师。" 第二封信,他亲自用火漆做了封口,轻轻交给庚六。 "你亲自送到永平卫,交给指挥使石洪兴。" 永平卫是永平府最大的驻地军卫,也是离青山镇最近得一个卫所。 庚六看他目光冷肃,颇有几分担心。 "事态如此严重,大人不如先行离开青山,再谋后计。" 赵胤摆手,"不入虎穴,蔫得虎子。我自有计较。唯恐——" 风拂来,烛火微闪。 赵胤皱了皱眉头,想到此刻已然酣睡的赵云圳,捏了捏太阳穴,沉思片刻,抬头沉声道。 "为万全策,传我令,十天干庚字旗下即刻前往青山,秘送太子返京。若有异动,凡我锦衣麾下,必当以太子性命为要。赵胤可以死,太子不可以。" 谢放和庚六对视一眼,抱拳行礼。 "是!属下得令。"